小悦悦出事的广佛五金城熙来攘往。
陈贤妹回归陈贤妹,着实花了点时间。
一年前那个飘着小雨的下午,她抱起了被面包车碾过的两岁女童小悦悦,此前已经有18个路人经过而没有施以援手。
在她伸手的一霎那,她的人生就不可逆转地被抛入了另外一个轨道。
接踵而来的是无数的采访,以及此前从未想过的荣耀。
一个做饭阿姨,一个拾荒老人,就这样成为一个人心躁动的转型社会里,一个被人赞颂的道德标杆。评论者说,她“守住了中国道德的底线”。
她曾一度因不堪采访烦扰而返回老家。今年初,她重返佛山;近日,又被评为西樵“至善大使”。
时隔一年,这位年近六旬的老人再次出现在公众面前,记者也再次走近她的生活。
这一年来,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?又有了怎样的心路历程?
在广佛五金城内,陈贤妹向记者讲述自己一年来的种种经历,荣誉与赞美,羡慕与攻击,都伴随着这位6旬老人。生活总是百味杂种,但再大的风暴,也终会回归平静。
回访陈贤妹,并非想让这位老人再度卷入媒体的聚光灯下,而是想反思,国人在经历这样一次道德危机后,社会以及漩涡中心当事人的得与失。正如同陈贤妹向记者所言,希望通过这次报道告诉大家,她过得平静,但希望爱心能传递下去。
回归
重返佛山回归煮饭阿姨
现在每天早上七点不到,陈贤妹便起来为孙子准备早餐。12月的佛山已是微寒,出门前,这位将近60岁的老人看了看窗外,此时天正下着 细雨,想到这几天降温,陈贤妹赶紧给孙子穿上一件毛衣,自己也再穿上一件毛衣。
今年元宵节前一天,迫于生活的压力,陈贤妹重返佛山。于是,广佛五金城内的街角、巷尾,又有了陈贤妹的身影。她身材矮小,步履略显蹒跚。这个曾经因为抱起“小悦悦”而受到全国关注的老人,生活似乎并没有出现太大的变化,用她的话说是:“回到了原来的地方,继续原来的生活。”
早上八点左右,陈贤妹会从家中走出,而她所居住的出租屋大门,安装有一个摄像头,陈贤妹每天都几乎准时从摄像头下走过,开始一天的行程:先将孙子送到嘉州幼儿园,再赶往横江市场买菜。她右手拉着孙子,左手提着随身携带的红布袋子,身子略显佝偻。
一年前,同样是摄像头,见证了陈贤妹,从一个默默无闻的“煮饭阿姨”,到全国闻名的“最美奶奶”的全过程。
去年10月13日,“小悦悦”事件发生,3天后,第一家媒体出现在陈贤妹家门口。出于礼貌,陈贤妹会邀请记者进门,但随着“小悦悦”事件持续发酵,越来越多的记者前来采访。尽管“全天候跟踪”、闪光灯也让她感到头晕,但是这位淳朴的农村老人,总是能以礼相待。
然而,家门前突然涌来那么多媒体,房东并不欢迎。19日起,房东开始拒绝让陈贤妹带记者进门。随后,事件开始升级,前来采访的媒体有增无减,出租屋其他楼层的住户也开始表达不满,无奈之下,房东婉劝陈贤妹离开。
经与家人商量后,陈贤妹同意回家“暂避风头”。10月底,族人开车过来,悄然将陈贤妹接回清远老家。当她再次回到佛山时,“小悦悦”事件已然平息。
连绵不断的细雨,加上道路坑洼不平,从嘉州幼儿园走到横江市场,陈贤妹需要走大约半个小时。从周一到周日,每天,她瘦小的身躯都会出现在这条路上,遇到相识的人,她都会一一打招呼,而对方则多称其为“陈婆婆”或“叔婆”。走进横江市场,不少商贩也能将其认出,热情地拉她过来买菜,并要把菜以成本价卖给她。
今年年初,陈贤妹回到佛山,暂无工作的她便继续在五金城内拾荒,不久便被原公司员工发现,公司老板认为“这年头请一个好人不容易”,便极力邀请她回来继续煮饭,陈贤妹欣然接受。于是,在获得无数荣誉之后,陈贤妹仍回归煮饭阿姨的身份。
心结
成为“公众人物”的非议与疼痛
今年5月18日,陈贤妹在家乡县城医院进行了颈部手术,手术后,院方有感于陈贤妹的救人事迹,且了解到其家庭经济条件较为拮据,将其家人所交的3000元订金悉数退回。这个来自农村的家庭,至今对医院感激不尽。
去年10月底,陈贤妹回到清远阳山,企图躲避蜂拥而至的记者。然而,当家人早上六点打开家门,看到来自北京的记者时,陈贤妹及其家人开始意识到“躲避无效”。从同意在家中进行采访,并邀请这些语言不同的客人同进早餐那一刻起,陈贤妹开始了由“农村妇人”向“公众人物”的转变。
中央一套、中央七套、新华社等国家级媒体频频到访,来自北京、辽宁、上海、湖北、珠海等地的记者陆续登门,各种大大小小的颁奖活动也不断发来邀请……陈贤妹及其家人开始接受媒体邀请,前往各地进行节目录制或接受嘉奖。
然而,随着记者和官员到访次数增多,流言蜚语也开始在村中弥漫,“钱”和“名”是个别村民口中议论最多的主题,“搏出位”“出风头”等攻击开始在原本平静的村中出现……据陈贤妹儿媳陈洁琼介绍,部分村民从敬佩到羡慕、再到冷言冷语的态度转变,让其一家承受着极大的压力。
除了要饱受家乡某些人困扰外,频繁长途旅行,也让陈贤妹的身体逐渐吃不消。自去年11月份,陈贤妹在广州坐上飞往北京的飞机,随后的两个月内,她曾5次往返于这条航线。时值北国严冬,这位在南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,甫下飞机,就冻得浑身发抖。尽管邀请方做了周密的防护,每次一来一往,陈贤妹都要“在家待上好几天才能缓过神来”。
“我现在最怕别人问我获奖后开不开心。”屋外,仍下着小雨,在黄岐的出租屋内,陈贤妹跟记者谈着一年来的变化。随后,阴雨袭来,光线不足,为了省电,她没有开灯,而是邀请记者搬着小板凳坐在阳台前。她说,相比于他人的非议和旅途的劳累,最令她难受的是一次次被强迫想起已逝的“小悦悦”。
“别人救人都救活了,我救的人,却死去了,拿着那个奖杯,我怎么能开心?”谈到“小悦悦”,老人眼中即时有泪花显现,语气放缓。
既然饱受困扰,那为什么还要接受那么多的采访?陈贤妹给出的答案是:“我希望人们能够将乐于助人的精神传承下去,让社会多些温暖,少些冷漠。”
如今,每当陈贤妹在电视上看到帮助他人的新闻时,她总会感到特别欣慰。她说,社会在变得更温暖,她并不孤单,只要能发动越来越多的人去帮助他人,那么自己所承受的非议和痛楚就是值得的,“不管别人怎么说,我只做我该做的。”
释然
坚守爱心总有爱的回报
11月23日,陈贤妹丈夫从清远老家挑来两袋大米,在佛山居住一晚后,第二天又匆匆返回。每个月,陈贤妹丈夫都会过来探望一次孙子,同时为了节省家庭开支,他会送来大米和油。
如今,陈贤妹仍住在原来的房子内。四十多平方米,两房,无阳台,屋内只有一些简单的家具和一台二手电视机,每月房租需要将近700元。然而,这却是陈贤妹在佛山居住过最好的房子。
2010年6月,为了方便照看孙子,陈贤妹从清远老家来到佛山,和儿子一家挤在禅城的一间瓦房内,由于只有一个房间,她当时只能睡在客厅。去年7月,陈贤妹跟随儿子搬到黄岐南村,才拥有了自己的房间。如果没有“小悦悦”事件,她的生活会这样一直平静地进行着。
如今,陈贤妹回到原来的公司煮饭,每个月能拿到1200元的工资,下午两点后,觑有空隙,陈贤妹就会在广佛五金城内拾荒,包装绳、矿泉水瓶、易拉罐、纸皮等能卖的废品,她都会捡回家,到了月底一并卖出;晚上七点,她则会将饭菜做好,等待儿子儿媳回来吃饭。生活就这样略显拮据却又简单地继续着。
“社会没有忘记我,我时常会感受到社会的温暖,看到有需要帮忙的,我肯定也会帮一把手。”陈贤妹说,目前她的生活已经归于平静,但是在这份平静中,她仍能感受到社会持续的关怀,这让她更相信当初所做的事是正确的,同时,她则会在平静中继续坚守那份助人的爱心。
今年年初,几位大学生突然来到黄岐后探望陈贤妹。这让老人感到了别样的温暖,看着这些稚嫩的面孔,陈贤妹显得十分高兴,带着他们在五金城内走了一圈,并耐心地回答他们的问题。在中午吃饭时陈贤妹仍笑不拢嘴,兴致很高。与她相识的饭店老板则静坐一旁,不时帮陈贤妹回答一两个问题。
去年春节前,陈贤妹的老板也来到清远,给她送上了过年费。面对突如其来的福利,陈贤妹又惊又喜,然而想到自己早已辞职,陈贤妹出言拒绝,但老板却执意将钱给她,并说道,“这年头,请个好人不容易,我随时欢迎你回来。”
同时,一些节日里,她也会收到热心市民寄来的礼品,这些来自民间的温暖,都让陈贤妹感受社会的关怀。
尽管陈贤妹对自己清贫的生活甘之如饴,但是她却始终对“小悦悦”父母当下的生活感到担忧。她告诉记者,去年过年时,“小悦悦”父亲曾给她打过一次电话问好,今年10月份,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,陈贤妹又获悉“小悦悦”父母已经回到佛山工作,思考再三,她没有选择与他们联系或者见面。
“就怕勾起他们的伤心事,希望他们已经振作起来,好好生活下去。”提起这对年轻的夫妇,陈贤妹皱起了眉头,略显担忧。但她旋即又说,不管生活怎样变化,自己都会坚守那份爱心,将助人的精神传递下去,“不要再让别人说我们冷漠。”
当那个幼小的生命飞向天堂,人心接受拷问,善良最终得到坚守。现在,陈贤妹还会经常走过广佛五金城,那里还是有外来工的小孩们打打闹闹,人们工作生活,各归平静。可是大家都知道,有些东西再也不一样了。
对话
陈贤妹:
我想告诉别人
这个社会并不冷漠
“回想这一年来发生的种种,就像是看一部电影,酸甜苦辣咸,样样皆有,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楚。”陈洁琼如此概括他们一家人的感受,这位作为翻译陪着婆婆四处出访的儿媳,在电话中用极平淡的语气说道。而陈贤妹,这个身处舆论漩涡中心的老人,却告诉记者,过去的都已过去,不要再说冷漠,关键是以后要个个开心。
南方日报:与一年前相比,生活上有了哪些变化?
陈贤妹:今年下半年以来,来找我的媒体已经很少,生活也逐渐归于平静。但是周围仍有人说我的所作所为是为了“博出名”,赚了大钱忘记乡亲。
南方日报:那你现在的生活是怎么样的?
陈贤妹:我现在帮人煮饭,一个月是1200元的工资,每个月捡垃圾也就百来块左右。我儿子在南庄工作,每天需要坐12块钱的公交上班,晚上经常要八点多才能到家;我们一家5口一个月的总收入不到6000元,除去日常花销和孙子的学费,一个月基本上所剩无几。
南方日报:去年底为何选择匆匆离开佛山?
陈贤妹:当时好多记者来到我家楼下找我,一大早打开门,门前、巷子里都是记者。我无所谓,人家远道而来,跟他们讲完,让他们拍完,好让他们完成工作回去。但是,当时房东的儿媳妇已经怀孕了,每天都有人来摁门铃会打扰别人休息,人家意见很大。
南方日报:现在出去捡垃圾和以前对比,感觉有无变化?
陈贤妹:会感觉到心疼和害怕。即使到了我现在,都不敢走近“小悦悦”事件发生的地方,一走近那个地方,我都觉得脚软,心疼,就会想到“小悦悦”,还有那对年轻的父母跪在我面前的情景。(说到此处,眼含泪光)
南方日报:最想通过媒体说些什么?
陈贤妹:我之所以接受那么多媒体采访,是想传播一种助人的精神,让这个社会更温暖。我不同意别人说我们这里冷漠,一开始的时候,我都不太愿意接受外省的媒体采访,周围的人都说,记者来就是报道我们这里冷漠,可是我觉得我们这里并不冷漠,看到谁有困难,很多人还是会相互帮忙的。
南方日报:在与媒体接触的过程中,最让您印象最深的是什么?
陈贤妹:去年11月,在北京,有一个中部省份的电视台突然就出现在我们住酒店,邀请我去参加一个活动,女记者哭着求我去,最后还给我下跪,但是我们后来了解到,那是一个商业活动,最终还是狠心拒绝了。现在想想还觉得难受,不知道那个女记者回去后有没有被他们领导责罚。
南方日报:获得那么多奖,最大的感受是什么?
陈贤妹:最害怕颁奖时问我开不开心。我拿了奖,固然开心;但是别人救人都救活了,我救的人却不在了,一想到“小悦悦”我就心痛,怎么还能开心?
南方日报:最近有没有跟“小悦悦”父母联系?为什么?
陈贤妹:去年过年的时候,“小悦悦”父亲托老乡给我送来了些年货,春节期间给我打过电话问好,今年年初又来过两次电话,听说夫妇俩已经回到佛山,但是我们都没有选择见面。就怕勾起他们的伤心事,只希望他们赶快振作起来。
记者手记
在喧闹中,要让灵魂平静
一年前,广佛五金城内人来车往,喧闹非常;陈贤妹原本平静的生活,却因抱起了被车碾过的女童,波澜四起;一年后,五金城内依旧生意来往,喧闹如常,陈贤妹在历经媒体和社会聚焦后,目前生活和心态也逐渐回归平静。
当笔者近日再见到陈贤妹,被这种平静所感动。
见面当天,已连续数日降温,且天降小雨,甫一见面,这位老人便吃惊地问笔者:“怎么没打伞?”随后捏了捏笔者单薄的外套,用略带责备的语气说,“怎么穿这么少?”
这种最细节处的关怀,是最自然的流露,没有丝毫刻意和造作。
而这一年来所经历的荣誉和赞美、羡慕和嫉妒,乃至误解和攻击,也已让陈贤妹从原先的受宠若惊到委屈再到回归平静。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,“回到了原来的地方,继续原来的生活。”
至于她目前的生活困境,则存在诸多争议。有人说,不能因为她帮了人,就应该受到特殊对待,获取更多的社会资源;但是也有人说,她“守住中国道德底线”,社会不应对她吝啬。
笔者想说:陈贤妹,她是年近60的老人,而且是一个与家人挤在一个不到40平米的出租屋内的老人。她只是一个善良的老太太,在面临道德考验的时候,淳朴地听从了自己的内心。相比事后获得的结果,事前考验的选择金贵得多。不论贫穷还是富有,但不应当成为一个人感恩或者向善的障碍。
一位先贤曾说过,一个民族的进步,不仅在于她懂得努力进取,更在于她能低下头来,学会感恩;一个社会的进步,不仅在于她的能生产出多少物质,还在于她能否学会包容。
我们期盼陈贤妹能继续平静生活,更期盼她一年前的义举能继续留在国人心中。毕竟,在市场经济的喧闹中我们取得物质经济的富裕,但不能因此在精神道德层面沦为“赤贫”。
每个人,都要有低头叩问内心的勇气,都需要在喧闹中,为灵魂寻找安静的一席之地。
文:黄伟胜 策划:何又华 林焕辉
(赵进对此文亦有贡献)
(南方日报 赵进对此文亦有贡献)